综述
1. 从普遍性焦虑出发
本研究通过质性研究的方法,致力于回答一个核心问题:为什么各个大学各个成绩层次的学生都会受到优绩主义的影响? 因为如果真如社会大众认知下的优绩主义所承诺的,考上一个好大学即“上岸”,那为什么在全国最优秀的几所大学中,学生仍呈现出对优绩的普遍焦虑?如果在大学中有一个好成绩或者塑造出最优秀最完美的简历即“成功”,那为什么大学中最各个优绩标化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并没有感到久违的放松和对生活纯粹的享受?
更何况,那大部分未能在优绩主义的框架下得到褒奖的学生们,他们一直以来经历的各种迷茫与困顿,应该真正走入社会大众的视域,从来不应被一句“小镇做题家”、“鼠鼠”或“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就此湮没在历史车轮的尘埃中。我们希望通过本研究,竭尽所能将当代大学生群体在优绩主义方面的真实感受和声音呈现出来,并且肢解优绩主义复杂的作用机制,尽力探索那些令人悲伤的现象背后隐藏的因果与纠葛。
而所谓“受到优绩主义影响”,最值得关注的表征就是弥漫在广大大学生群体中普遍性的焦虑。
因此,他们的焦虑情绪也就是我们研究的钥匙——要想理解大学生优绩主义现象及其对策,就要理解优绩主义如何通过一系列制度,利用了学生怎样的心理,诱导他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以及以上动作又是如何致使大学生们陷入焦虑的。
通过研究,我们最终发现发现,优绩主义其实就是一场游戏,学生就是玩家。然而与一般娱乐性游戏不同的是,这场游戏的结果关乎社会生产资料的分配,即优绩主义是一场关于社会分配的游戏。优绩主义通过这种方式,对大学生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最终导致如今他们的生活被持续性、幽灵般的焦虑情绪主宰。
2. 学生主体——玩家的心理表征与行动逻辑
要想理解大学生为何焦虑,首先要知晓他们在一段周期内的心理历程。
对此,我们发现了一个普遍性的情绪循环机制。从最初的焦虑、如履薄冰的心态出发,大学生开始以一种“悬浮”状态走过优绩主义的独木桥,此时,大学生活中人际关系上的孤独加剧了他们的焦虑,这种焦虑慢慢演变为浮躁和更深层次的孤独、自哀,正是这种浮躁让他们不愿意静下心来学习,一心希望达到优绩下的“优良指标”;如果这些情绪迟迟找不到宣泄口,长期的焦虑、浮躁则会演变为迷茫、无意义感,他们感觉自己的努力不能得到相应的结果,进而找不到生活和学习的乐趣乃至意义;这时大多数学生会本能地寻求解决方法,但结果往往是“更努力”,争取得到优绩制度的青睐,因为他们在大学的“围墙”中别无他法。这使得他们的自救沦为优绩游戏的再生产过程,如果他们不能达到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彼岸”(而且这是很可能的),就会变得更加焦虑、如履薄冰,这就是一个“焦虑 – 孤独浮躁 – 迷茫无意义 - 更深的焦虑”的恶性循环。这个循环与他们的行为现象互相支撑,在优绩主义宏观制度下深深地塑造着他们的一切。
通过自我检视、深度访谈和日常观察,我们也发现在当前大学生群体中存在一套相似的行为现象,与上述的一系列心理历程相对应,涵盖学习习惯、人际关系、生活习惯和职业规划等方面。
学习习惯上,大部分人表现为:1. 习惯于速通课程,即在一两周内以面向考试进行快速学习,一心为了在考试中拿到一个较好得分数,而非深入理解和学习;2. 忽略课外重要知识积累,要么本末倒置,过早地希望在竞赛和科研上取得成绩,结果常常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么是对成绩(GPA/学积分)过于重视,导致其像黑洞一样吞噬了自己所有自主学习时间;3, 过于依赖优绩主义带来的价值感,陷入一种持续性地匮乏状态,只能通过标化成绩带来的成就感弥补自己焦虑迷茫的情绪底色;
人际关系的核心特点是孤独,而这也是学生陷入“悬浮”状态的最要紧的导火索。一般情况下,大学学生间的时空联系非常弱。当学生们想要主动建立友谊,又会面临经验不足、畏难甚至陷入功利主义或者被后者烦扰,这一切都导致了大学人际交往中,表面关系多,原子化程度实质上加剧,学生原始的焦虑迷茫等情绪缺乏释放空间。普遍孤独加剧了普遍焦虑。
生活习惯上,根本上体现为学习和生活的界限被打破,优绩主义对正常生活的倾轧不断加剧,最终导致某种大学生活中的“悲观主义”——学生所谓的幸福感和获得感的来源仅仅是不必再感受到孤独寂寞、焦虑迷茫,旅游地、便利店、家庭等地点成为规训避难所,学生对生活本真的感知力的不断减弱无疑加剧了优绩主义带来的一切负面情绪。此外,追求仪式感作为符号代偿机制也显得格外突出;
职业规划上,学生常常因为优绩制度下自己的不优秀而产生自我怀疑,进而出于一种谨慎的自我保护改变自己的职业规划;还有一些学生在选择职业实习时过度看重公司的名气,寄希望于把一切职业选择都作为找到更好工作的筹码,忽视了真正的个人兴趣和理想。
3. 优绩制度——优绩游戏规则与玩家驯化
优绩主义通过一套大学中实际的宏观制度实现自己对大学生的支配。正是这些制度,使得大学生们始终处于焦虑中。
它的主要任务有两个:同质化和符号价值编码,以及意识形态驯化。
优绩制度首先通过一整套算法评分系统,将所有大学生扁平化成可量化的分数标准,这就是同质化,或者符号化——只有统一质地才能进行比较;同时,也是这个评分系统规定了比较的准则,宣称了什么样的学生才是更“优秀”的,什么样的学生是应该被改变的,这就完成了对符号价值的编码。这套系统的具体体现就是大学中存在的各种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评分体系,例如考试评分制度、绩点、综测制度、奖学金、各种荣誉计划及其选拔机制等。他们具有“无限区隔”的特点,即优秀必须是稀缺的,如此一来森严的评分体系就构成一个全景数据监狱,这几乎是导致学生如履薄冰心态的罪魁祸首。
而如果仅仅是大学中的算法评分,那学生当然可以采取不认同的态度;但如果关联到社会分配呢?所以大学制度崇尚的教育泰勒主义几乎必然地与人力资本泰勒主义相伴,大学定义的“成功”和“失败”社会也同样承认,人的能力和价值都被拆解成可量化的技能模块。之后,优绩制度在已编码的领域,继续通过制造“文化区隔”,归纳和强化符号编码的结果,层层筛选,进而形成层层分隔的金字塔结构,促使结构中所有个体陷入长期的“排行榜焦虑”;再通过政策工具(如税收、福利制度)将社会资源(教育、医疗、职位)与“优绩”直接挂钩,强化“能者多得”的观念,进一步巩固优绩制度有关基础,彻底将这场游戏与社会分配相绑定。此外,相关灰色产业链也在优绩制度的建立和维持中扮演了一定角色。
所谓制度不过是一种社会契约,契约的形成离不开意识形态驯化。所以优绩主义的第二个任务就是让所有学生信奉它的一切制度安排,即形成国家意识形态机器,将优绩主义及其有关制度内化成个体的无意识信仰;它用以达到这种效果的手段包括教育残障化、希望政治学、恐惧经济学和景观剧场。
教育残障化将非常规思维路径建构为"需要矫正的缺陷",给予一定惩罚机制,抹杀人们对于符号编码之外的事物的一切想象;希望政治学的核心是制造“幸存者偏差”,优绩制度提供阶级流动的机会不代表其概率和难度可以被忽视;恐惧政治学则是通过现实危机预演和家庭、教师等途径让个体出于风险规避,不得不选择臣服于优绩制度;景观剧场将知识生产异化为视觉符号生产,把个体眼中的世界用优绩主义装点得富丽堂皇,潜移默化地影响个体心智。
4. 如何抵抗或共存——潜在的更好的生存方式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分别向学生群体、教育机构(主要是大学)提供潜在可行的缓解优绩主义负面影响的方法。对于学生来说,改变认知和积极行动是两个可行路径;对于大学来说,缓解孤独、改善优绩制度、改善宣传手段以及加强针对学生的非学业教育这四个思路是改革的重点,任何有效的改革都能够极大地改善大学生目前的生活学业状态,但是如何引入更多资源或者调整资源分配、利益分配结构而在学生身上投入更多则是更为关键的问题。